第一回;甄士隱夢幻識通靈,賈雨村風塵懷閨秀、 此開卷第一回也。

作者自云:

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,故將真事隱去,而借「通靈 」之說,
撰此《石頭記》一書也。故曰「甄士隱」云云。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﹖
自又云 :「今風塵碌碌,一事無成,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,一一細考較去,
覺其行止見識, 皆出於我之上。何我堂堂須眉,誠不若彼裙釵哉﹖
實愧則有餘,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 之日也!

當此,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,錦衣紈之時,
飫甘饜肥之日,背父兄教 育之恩,負師友規談之德,以至今日一技無成,
半生潦倒之罪,編述一集,以告天下人 :我之罪固不免,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,
萬不可因我之不肖,自護己短,一併使其泯 滅也。

雖今日之茅椽蓬牖,瓦灶繩床,其晨夕風露,階柳庭花,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 者。
雖我未學,下筆無文,又何妨用假語村言,敷演出一段故事來,
亦可使閨閣昭傳, 復可悅世之目,破人愁悶,不亦宜乎﹖」故曰「賈雨村」云云。
此回中凡用「夢」用「幻」等字,是提醒閱者眼目,亦是此書立意本旨。

列位看官:你道此書從何而來﹖說起根由雖近荒唐,細按則深有趣味。
待在下將此 來歷注明,方使閱者了然不惑。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,
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,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 萬六千五百零一塊。
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,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,便棄在此山 青埂峰下。

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,靈性已通,因見眾石俱得補天,獨自己無材不堪入 選,
遂自怨自嘆,日夜悲號慚愧。

一日,正當嗟悼之際,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,生得骨格不凡,丰神迥異,
說說笑 笑來至峰下,坐於石邊高談快論。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,
後便說到紅塵中榮 華富貴。

此石聽了,不覺打動凡心,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,
但自恨粗蠢, 不得已,便口吐人言,向那僧道說道:「大師,弟子蠢物,不能見禮了。
適聞二位談那 人世間榮耀繁華,心切慕之。弟子質雖粗蠢,性卻稍通,
況見二師仙形道體,定非凡品 ,必有補天濟世之材,利物濟人之德。

如蒙發一點慈心,攜帶弟子得入紅塵,在那富貴 場中,溫柔鄉裏受享幾年,
自當永佩洪恩,萬劫不忘也。」二仙師聽畢,
齊憨笑道:「 善哉,善哉!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,但不能永遠依恃;
況又有『美中不足,好事多磨 』八個字緊相連屬,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,
人非物換,究竟是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,倒 不如不去的好。」

這石凡心已熾,那裏聽得進這話去,乃復苦求再四。二仙知不可強制 ,
乃嘆道:「此亦靜極思動,無中生有之數也。既如此,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,
只是 到不得意時,切莫後悔。」石道:「自然,自然。」
那僧又道:「若說你性靈,卻又如 此質蠢,並更無奇貴之處。
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。也罷,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,待劫 終之日,復還本質,以了此案。
你道好否﹖」石頭聽了,感謝不盡。

那僧便念咒書符, 大展幻術,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,
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。

那僧托於掌上,笑道:「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!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,
須得再鐫上數 字,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。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,
詩禮簪纓之族,花柳繁華 地,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。」石頭聽了,喜不能禁,
乃問:「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 處,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﹖望乞明示,使弟子不惑。」
那僧笑道:「你且莫問,日 後自然明白的。」說著,便袖了這石,同那道人飄然而去,
竟不知投奔何方何捨。

後來,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,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,
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,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,編述歷歷。
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,原來就是無材補天,幻形入世,蒙茫茫大士,
渺渺真人攜入紅塵,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 。

後面又有一首偈云: 無材可去補蒼天,枉入紅塵若許年。
此係身前身後事,倩誰記去作奇傳﹖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,投胎之處,
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。其中家庭閨閣瑣事,以 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,
或可適趣解悶;然朝代年紀,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。
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:「石兄,你這一段故事,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,
故編寫在 此,意欲問世傳奇。

據我看來,
第一件,無朝代年紀可考;
第二件,並無大賢大忠理朝 廷治風俗的善政,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,
或情或痴,或小才微善,亦無班姑、蔡女 之德能。我縱抄去,恐世人不愛看呢。」
石頭笑答道:「我師何太痴耶!若云無朝代可考,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,又有何難﹖

但我想,歷來野史,皆蹈一轍,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,反倒新奇別致,
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,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!

再者,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,愛適趣閑文者特多。
歷來野史,或訕謗君相,或貶人妻女,奸淫兇惡,不可勝數。
更有一 種風月筆墨,其淫穢污臭,屠毒筆墨,壞人子弟,又不可勝數。

至若佳人才子等書, 則又千部共出一套,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,
以致滿紙潘安、子建、西子、文君,不 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,
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,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,亦如劇中之小丑然。

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,非文即理。
故逐一看去,悉皆自相 矛盾,大不近情理之話,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,
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 所有之人,但事跡原委,亦可以消愁破悶;
也有幾首歪詩熟話,可以噴飯供酒。

至若離合悲歡,興衰際遇,則又追蹤躡跡,不敢稍加穿鑿,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。
今 之人,貧者日為衣食所累,富者又懷不足之心,縱然一時稍閑,又有貪淫戀色、
好貨尋愁之事,那裏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﹖

所以我這一段故事,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,也不 定要世人喜悅檢讀,
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,或避世去愁之際,把此一玩,豈 不省了些壽命筋力﹖
就比那謀虛逐妄,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,腿腳奔忙之苦。

再者, 亦令世人換新眼目,不比那些胡牽亂扯,忽離忽遇,滿紙才人淑女、
子建文君紅娘小玉 等通共熟套之舊稿。我師意為何如﹖」
空空道人聽如此說,思忖半晌,將《石頭記》再檢閱一遍,
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 佞貶惡誅邪之語,亦非傷時罵世之旨;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,
凡倫常所關之處,皆是 稱功頌德,眷眷無窮,實非別書之可比。

雖其中大旨談情,亦不過實錄其事,又非假擬 妄稱,一味淫邀艷約,私訂偷盟之可比。
因毫不干涉時世,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,問世傳奇。
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,由色生情,傳情入色,自色悟空,遂易名為情僧,
改 《石頭記》為《情僧錄》。東魯孔梅溪則題曰《風月寶鑒》。

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,增刪五次,纂成目錄,分出章回,
則題曰《金陵十二釵》,並題一絕云: 滿紙荒唐言,一把辛酸淚!
都云作者痴,誰解其中味﹖出則既明,且看石上是何故事。

按那石上書云: 當日地陷東南,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,有城曰閶門者,
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 流之地。

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,街內有個仁清巷,巷內有個古廟,
因地方窄狹,人皆呼 作葫蘆廟。廟旁住著一家鄉宦,姓甄,名費,字士隱。

嫡妻封氏,情性賢淑,深明禮義 。家中雖不甚富貴,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。
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,不以功名為念, 每日只以觀花修竹、酌酒吟詩為樂,
倒是神仙一流人品。

只是一件不足:如今年已半百 ,膝下無兒,只有一女,乳名喚作英蓮,年方三歲。
一日,炎夏永晝,士隱於書房閑坐,至手倦拋書,伏幾少憩,不覺朦朧睡去。

夢至 一處,不辨是何地方。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,且行且談。
只聽道人問道:「你了這 蠢物,意欲何往﹖」
那僧笑道:「你放心,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,這一干風 流冤家,尚未投胎入世。

趁此機會,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,使他去經歷經歷。」
那道人 道:「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﹖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﹖」
那僧笑道:「 此事說來好笑,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。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,
有絳珠草一株,時 有赤瑕宮神瑛侍者,日以甘露灌溉,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。

後來既受天地精華,復得 雨露滋養,遂得脫卻草胎木質,得換人形,
僅修成個女體,終日游於離恨天外,飢則食 蜜青果為膳,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。
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,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 綿不盡之意。
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,乘此昌明太平朝世,意欲下凡造歷幻緣,
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號。警幻亦曾問及,灌溉之情未償,趁此倒可了結的。

那絳珠仙子 道:『他是甘露之惠,我並無此水可還。他既下世為人,我也去下世為人,
但把我一生 所有的眼淚還他,也償還得過他了。』因此一事,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,
陪他們去了 結此案。」 那道人道:「果是罕聞。實未聞有還淚之說。

想來這一段故事,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 碎細膩了。」
那僧道:「歷來幾個風流人物,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;
至家庭 閨閣中一飲一食,總未述記。再者,大半風月故事,不過偷香竊玉、
暗約私奔而已,並 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。想這一干人入世,其情痴色鬼,
賢愚不肖者,悉與前人傳 述不同矣。」那道人道:「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,
豈不是一場功德﹖」

那僧 道:「正合吾意。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,將蠢物交割清楚,
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 已完,你我再去。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,然猶未全集。」
道人道:「既如此,便隨你去 來。」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,
但不知所云「蠢物」係何東西。遂不禁上前施禮,笑問道 :「二仙師請了。」

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。士隱因說道:「適聞仙師所談因果,實人世 罕聞者。
但弟子愚濁,不能洞悉明白,若蒙大開痴頑,備細一聞,弟子則洗耳諦聽,
稍能警省,亦可免沉倫之苦。」

二仙笑道:「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。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 ,便可跳出火坑矣。」
士隱聽了,不便再問。因笑道:「玄機不可預泄,但適云『蠢物 』,
不知為何,或可一見否﹖」那僧道:「若問此物,倒有一面之緣。」說著,
取出遞 與士隱。士隱接了看時,原來是塊鮮明美玉,上面字跡分明,
鐫著「通靈寶玉」四字, 後面還有幾行小字。正欲細看時,那僧便說已到幻境,
便強從手中奪了去,與道人竟過 一大石牌坊,上書四個大字,乃是「太虛幻境」。
兩邊又有一幅對聯,道是: 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。

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,方舉步時,忽聽一聲霹靂,有若山崩地陷。
士隱大叫一聲, 定睛一看,只見烈日炎炎,芭蕉冉冉,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。
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 。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,
乖覺可喜,便伸手接來,抱在懷內,逗他頑耍一回, 又帶至街前,看那過會的熱鬧。
方欲進來時,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:那僧則癩頭跣 腳,那道則跛足蓬頭,
瘋瘋癲癲,揮霍談笑而至。及至到了他門前,看見士隱抱著英蓮 ,
那僧便大哭起來,又向士隱道:施主,你把這有命無運,累及爹娘之物,抱在懷內 作甚﹖

士隱聽了,知是瘋話,也不去睬他。那僧還說:「捨我罷,捨我罷!」士隱不 耐煩,
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,那僧乃指著他大笑,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: 慣養嬌生笑你癡,
菱花空對雪澌澌。 好防佳節元宵後,便是煙消火滅時。
士隱聽得明白,心下猶豫,意欲問他們來歷。

只聽道人說道:「你我不必同行,就 此分手,各幹營生去罷。
三劫後,我在北邙山等你,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。」
那僧 道:「最妙,最妙!」說畢,二人一去,再不見個蹤影了。
士隱心中此時自忖:這兩個 人必有來歷,該試一問,如今悔卻晚也。
這士隱正痴想,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——姓賈名化,表字時飛,
別號 雨村者走了出來。這賈雨村原係胡州人氏,也是詩書仕宦之族,
因他生於末世,父母 祖宗根基已盡,人口衰喪,只剩得他一身一口,在家鄉無益,
因進京求取功名,再整基 業。自前歲來此,又淹蹇住了,暫寄廟中安身,
每日賣字作文為生,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。

當下雨村見了士隱,忙施禮陪笑道:「老先生倚門佇望,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﹖」
士隱笑道:「非也。適因小女啼哭,引他出來作耍,正是無聊之甚,兄來得正妙,
請入 小齋一談,彼此皆可消此永晝。」說著,便令人送女兒進去,
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 。小童獻茶。方談得三五句話,
忽家人飛報:「嚴老爺來拜。」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 :「恕誑駕之罪,略坐,弟即來陪。」
雨村忙起身亦讓道:「老先生請便。晚生乃常造 之客,稍候何妨。」說著,
士隱已出前廳去了。 這裏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。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,
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,原來 是一個丫鬟,在那裏擷花,生得儀容不俗,眉目清明,
雖無十分姿色,卻亦有動人之處 。雨村不覺看的呆了。那甄家丫鬟擷了花,方欲走時,
猛抬頭見窗內有人,敝巾舊服, 雖是貧窘,然生得腰圓背厚,面闊口方,更兼劍眉星眼,
直鼻權腮。這丫鬟忙轉身回避 ,心下乃想:「這人生的這樣雄壯,卻又這樣襤褸,
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 村了,每有意幫助周濟,只是沒甚機會。

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,想定是此人無疑了。 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。」如此想來,
不免又回頭兩次。雨村見他回了頭,便自為這 女子心中有意於他,便狂喜不盡,
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,風塵中之知己也。一時 小童進來,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,
不可久待,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。士隱待客既散 ,知雨村自便,也不去再邀。

一日,早又中秋佳節。士隱家宴已畢,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,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 邀雨村。
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,自為是個知己,便時刻放在心上 。
今又正值中秋,不免對月有懷,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: 未卜三生願,頻添一段愁。
悶來時斂額,行去幾回頭。 自顧風前影,誰堪月下儔﹖ 蟾光如有意,先上玉人樓。
雨村吟罷,因又思及平生抱負,苦未逢時,乃又搔首對天長嘆,
復高吟一聯曰: 玉在匱中求善價,釵於奩內待時飛。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,

笑道:「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!」雨村忙笑道:「不過偶吟前 人之句,何敢狂誕至此。」
因問:「老先生何興至此﹖」士隱笑道:「今夜中秋,俗謂 『團圓之節』,
想尊兄旅寄僧房,不無寂寥之感,故特具小酌,邀兄到敝齋一飲,不知 可納芹意否﹖」
雨村聽了,並不推辭,便笑道:「既蒙厚愛,何敢拂此盛情。」

說著, 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。 須臾茶畢,早已設下杯盤,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。
二人歸坐,先是款斟漫飲,次漸 談至興濃,不覺飛觥限斝起來。
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,戶戶弦歌,當頭一輪明月,飛彩 凝輝,二人愈添豪興,酒到杯乾。
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,狂興不禁,乃對月寓懷, 口號一絕云: 時逢三五便團圓,
滿把晴光護玉欄。 天上一輪才捧出,人間萬姓仰頭看。

士隱聽了,大叫:「妙哉!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,今所吟之句,飛騰之兆已見 ,
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。可賀,可賀!」乃親斟一斗為賀。
雨村因乾過,嘆道:「 非晚生酒後狂言,若論時尚之學,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,
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 ,神京路遠,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。」士隱不待說完,
便道:「兄何不早言。愚每有 此心,但每遇兄時,兄並未談及,愚故未敢唐突。

今既及此,愚雖不才,『義利』二字 卻還識得。且喜明歲正當大比,
兄宜作速入都,春闈一戰,方不負兄之所學也。其盤費 餘事,弟自代為處置,
亦不枉兄之謬識矣!」當下即命小童進去,速封五十兩白銀,並 兩套冬衣。
又云:「十九日乃黃道之期,兄可即買舟西上,待雄飛高舉,明冬再晤,豈 非大快之事耶!」

雨村收了銀衣,不過略謝一語,並不介意,仍是吃酒談笑。那天已交 了三更,二人方散。
士隱送雨村去後,回房一覺,直至紅日三竿方醒。因思昨夜之事,
意欲再寫兩封荐 書與雨村帶至神都,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。
因使人過去請時,那家人去了 回來說:「和尚說,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,
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,說『讀書 人不在黃道黑道,總以事理為要,不及面辭了。』」
士隱聽了,也只得罷了。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,倏忽又是元霄佳節矣。
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 ,半夜中,霍啟因要小解,
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。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,那有 英蓮的蹤影﹖
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,至天明不見,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,便逃往 他鄉去了。

那士隱夫婦,見女兒一夜不歸,便知有些不妥,再使幾人去尋找,回來皆云 連音響皆無。
夫妻二人,半世只生此女,一旦失落,豈不思想,因此晝夜啼哭,幾乎不 曾尋死。
看看的一月,士隱先就得了一病,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,日日請醫療治 。
不想這日三月十五,葫蘆廟中炸供,那些和尚不加小心,致使油鍋火逸,便燒著窗 紙。

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,大抵也因劫數,於是接二連三,牽五挂四,
將一條街燒 得如火焰山一般。彼時雖有軍民來救,那火已成了勢,如何救得下﹖
直燒了一夜,方漸 漸的熄去,也不知燒了幾家。
只可憐甄家在隔壁,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。只有他夫婦 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。
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。只得與妻子商議,且到田庄上 去安身。

偏值近年水旱不收,鼠盜蜂起,無非搶田奪地,鼠竊狗偷,民不安生,因此官 兵剿捕,
難以安身。士隱只得將田庄都折變了,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。
他岳丈名喚封肅,本貫大如州人氏,雖是務農,家中都還殷實。

今見女婿這等狼狽 而來,心中便有些不樂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,
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 薄置些須房地,為後日衣食之計。那封肅便半哄半賺,
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。士隱乃讀 書之人,不慣生理稼穡等事,勉強支持了一二年,
越覺窮了下去。封肅每見面時,便說 些現成話,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,
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。士隱知投人不著,心 中未免悔恨,再兼上年驚唬,急忿怨痛,
已有積傷,暮年之人,貧病交攻,竟漸漸的露 出那下世的光景來。

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,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,
瘋癲落脫, 麻屣鶉衣,口內念著幾句言詞,道是: 世人都曉神仙好,惟有功名忘不了!
古今將相在何方﹖荒塚一堆草沒了。 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金銀忘不了!
終朝只恨聚無多,及到多時眼閉了。 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姣妻忘不了!

君生日日說恩情,君死又隨人去了。 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兒孫忘不了!
痴心父母古來多,孝順兒孫誰見了﹖ 士隱聽了,
便迎上來道:「你滿口說些什麼﹖只聽見些『好』『了』『好』『了』 。
那道人笑道:「你若果聽見『好』『了』二字,還算你明白。
可知世上萬般,好便是 了,了便是好。若不了,便不好,若要好,須是了。

我這歌兒,便名《好了歌》。」士 隱本是有宿慧的,一聞此言,心中早已徹悟。
因笑道:「且住!待我將你這《好了歌》 解注出來何如﹖」道人笑道:「你解,你解。」
士隱乃說道:室空堂,當年笏滿床,衰草枯楊,曾為歌舞場。蛛絲兒結滿雕梁,
綠紗今又糊 在蓬窗上。說什麼脂正濃,粉正香,如何兩鬢又成霜﹖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,
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。金滿箱,銀滿箱,展眼乞丐人皆謗。
正嘆他人命不長,那知自己歸來喪!訓有方,保不定日後作強梁。

擇膏梁,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!因嫌紗帽小,致使鎖枷扛,昨憐破襖寒,
今嫌紫蟒長: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,反認他鄉是故鄉。
甚荒唐,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! 那瘋跛道人聽了,
拍掌笑道:「解得切,解得切!」士隱便說一聲「走罷!」
將道人肩 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,竟不回家,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。

當下烘動街坊,眾人當作一件 新聞傳說。封氏聞得此信,哭個死去活來,
只得與父親商議,遣人各處訪尋,那討音信 ﹖無奈何,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。
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,主僕三人, 日夜作些針線發賣,幫著父親用度。
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,也無可奈何了。

這日,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,忽聽街上喝道之聲,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。
丫鬟 於是隱在門內看時,只見軍牢快手,一對一對的過去,
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 府過去。
丫鬟倒發了個怔,自思這官好面善,倒像在那裏見過的。
於是進入房中,也就 丟過不在心上。至晚間,正待歇息之時,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,
許多人亂嚷,說:「本 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。」封肅聽了,
唬得目瞪口呆,不知有何禍事。




古典文學,竟然如此這般無聊
若非橘雪子在下我要鍛鍊一文學造詣,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去讀紅樓夢
更遑論編輯紅樓夢供人瞻仰啊~

哇靠~這部小說有120回,等我編輯完畢不知道無名小站還有沒有再營業

千萬別還沒編輯到120回就掛點嘿
手好酸哦~~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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